美国驻阿前大使：我们在阿富汗做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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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于2014-2016年担任美驻阿富汗大使的美国资深外交官迈克尔·麦金利（Michael Mckinley）在Foreign Affairs网站刊文，对20年来的美对阿政策进行了反思。我们编译了该文，以飧读者。本文观点仅供参考，不代表欧亚新观察工作室立场。
随着阿富汗落入塔利班之手，对拜登政府撤出驻阿美军的指责如雪崩般袭来。前国家安全顾问麦克马斯特(H. R. McMaster)将军呼应了许多人的观点，他宣称阿富汗是 "野蛮与文明之间的现代边界上的人类问题"，美国缺乏 "为了全人类的利益继续努力 "的意愿。
正在发生的事情是一场可怕的悲剧，但不能把责任归咎于哪一个单独部门。拜登政府的撤军时间表很短，与“9·11”事件20周年有关，而且是在战斗季中，这是一个错误。但是，当地的局势是前三届美国政府20年来的错误判断和失败政策的结果，也是阿富汗领导人的治理未能着眼于当地人民的利益的结果。现在发表评论的许多人都是这些政策的设计者。
阿富汗眼下的局面让人难以为20多年来在该国发动的 "反恐战争 "进行辩护。我于2013年至2016年在喀布尔工作，在这三年多时间里（包括在2014年至2016年担任美国驻阿大使），我明显感觉到美国战略面临的挑战有多么严峻。尽管我们在消除该国的基地组织和减少美国境内恐怖袭击的威胁方面基本上是成功的，但我们在反叛乱、阿富汗国内政治和 "国家建设 "（nation building）方面的做法是失败的。我们低估了塔利班的复原力，也误读了该地区的地缘政治现实。
现在是面对事实的时候了：将美军撤出的时间再推迟一两年的决定，最终不会对阿富汗当地令人无法忍受的悲惨后果产生任何影响。美国将不得不无限期地投入到阿富汗，每年花费数百亿美元，在一个治理不力、战场条件不断恶化的国家，在脆弱的成果基础上取得进展的希望渺茫，而且可以肯定的是，由于塔利班再次以美国军队和外交官为目标，会有更多的美国人丧生。
因此，除了进行指责和总结经验教训，现在也是批评撤军的人正视导致我们走到这一步的错误判断和缺点的时候了。他们应该认识到，出错的责任应该由大家共同承担。
军事崩溃
鉴于塔利班军事上的高歌猛进，也许美国最突出的错误判断是我们一直高估了阿富汗国防和安全部队的能力。即使没有美国的战术性军事支持，阿富汗国防和安全部队也应该有能力保卫主要城市和关键军事设施。正如许多观察家所指出的那样，阿富汗国家安全部队在纸面上的规模要比塔利班大得多，装备和组织也更优。阿富汗特种部队被认为是该地区最好的部队。据报道，在2021年3月，为拜登政府官员提供的美国情报简报曾警告说，塔利班可能在两到三年内占领该国大部分地区，而不是在几周内。
这种对阿富汗国家安全部队能力的高估是2009年至2011年美军 "增兵 "结束后的一个常态。美国国防部每半年向国会提交的报告经常强调阿富汗军队的专业化程度和战斗力不断提高。2012年12月的 "阿富汗安全与稳定进展报告 "就是其中的典型。该报告强调阿富汗部队正在执行80%的行动，并成功招募了足够的阿富汗人，以达到35.2万名部队和警察的授权上限。2013年11月的 "阿富汗安全与稳定进展报告 "更进一步，其中指出"阿富汗安全部队现在正成功地为他们自己的人民提供安全，自主作战，"并且可以保持 "由50个国家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部队取得的成果"。据报道，到2014年，阿富汗部队 "开展了99%的常规行动和99%的特别行动"，并保持 "略低于352,000人的全部授权水平"。即使在当地局势恶化的情况下，2017年的一份报告将阿富汗国家安全部队描述为 "总体上有能力保护主要人口中心......并应对塔利班的袭击。"
只是在过去的几年里，报告开始反映出一个更令人担忧的现实。在2017年和2019年，有报告称数以万计的 "幽灵 "士兵被从名册中删除——这表明从来没有接近33万的部队可以用来打击塔利班，更不用说35.2万了。国防部在2020年12月提交给国会的报告中指出，只有 "大约29.8万名阿富汗国家安全部队人员有资格领取工资"，这暗示了 "幽灵"士兵和逃兵问题的反复出现。
阿富汗重建特别监察长（SIGAR）也经常强调追踪装备和工资的问题。浪费、欺诈和对旨在改造阿富汗军队的资源管理不善，进一步削弱了阿富汗国家安全部队的作战能力。浪费和欺诈的数额高达数十亿美元，腐败往往涉及阿富汗政府高级官员。SIGAR确实设法揭露了其中的大部分问题，但本应采取更多措施来阻止这些问题。
侵蚀性僵局
从2013年起，在战场上，塔利班似乎每年都在取得进展，用华盛顿的说法就是 "侵蚀性僵局"——即使塔利班创始人奥马尔在2013年去世，他的继任者在2016年被暗杀，以及2018-2019年联军在战争中进行的最猛烈的轰炸。
这种侵蚀性僵局的种子很早就播下了。2001年后的头几年，没有对阿富汗的警察和军队进行投资，这意味着在塔利班处于守势的时候，失去了建立一支有能力的战斗部队的宝贵时间。十多年来，空军的建设没有得到优先考虑；新一代阿富汗飞行员的培训在2009年才开始，而且由于决定将阿富汗机队从俄罗斯飞机过渡到“黑鹰”，所以培训速度较慢。虽然阿富汗空军最近被认为是相对有效的，但随着美国顾问在2019年开始离开，今年决定撤回为行动提供维护和支持的数千名承包商，所有努力都已前功尽弃。
事实上，未能移交与阿富汗军队合作的18,000名承包商的服务，或者未能提供财政担保以支付费用，这对喀布尔政府造成了损害，尽管现在还不清楚即使有这些支持，阿富汗国家安全部队是否会进行战斗。尽管美军撤离，这些服务可能维持了对阿富汗国家安全部队的后勤保障，以及对阿富汗空军的维护。相反，今年7月美国趁夜离开巴格拉姆空军基地这个关键的后勤支点，将成为我们在阿富汗军事失败的一个持久的象征。未能保持后勤能力还有另一个后果：阻碍了使馆人员和数万名与美国军队、外交使团和援助项目合作的阿富汗人的撤离。
同时，美国所接受的反叛乱战略从未表现出带来持续收益的能力。正如前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迈克·马伦（Mike Mullen）本周受访时表示的那样， "如果我们在18个月左右的时间里没有取得重大进展或显示出重大进展，那么我们的战略就错了，我们真的需要重新调整。" 然而，在决定撤军之前，这样的重新调整从未出现。
年复一年，阿富汗士兵几个月没有工资，也没有必要的物资来保护自己。最近，各省会城市似乎没有得到充分的增援，尽管18个月前就很清楚，美国打算在2020年2月特朗普政府与塔利班达成的多哈协议后一年内撤军。随着塔利班在过去几周的推进力度加大，阿富汗士兵也被他们的指挥官和政治领导人所辜负。20多年来，他们在赢得国民的支持方面表现得非常糟糕。令人震惊的是，阿富汗政府在其防御系统崩溃时，没有能力发出任何战斗动员。这种情况有助于解释为什么阿富汗国家安全部队在最近几天不战自溃。
另一个错误的判断与地方军阀的羸弱有关。自2001年以来，人们普遍认为这些军阀指挥着数以千计的武装追随者，可以迅速动员起来对抗塔利班。美国和阿富汗国家政府都相信这一点，并因此而迁就了往往很残暴的地方领导人。希尔比干、赫拉特和马扎里沙里夫的沦陷，都显示出这种假设有多么大的缺陷。阿富汗总统加尼（Ashraf Ghani）呼吁这些军阀提供援助，但却发现他们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团结起来。很遗憾，美国没有能够正确评估阿富汗政府、军队以及四分五裂的阿富汗政治现实。
美国还高估了其解决阿富汗战争中巴基斯坦因素的能力。塔利班在巴基斯坦的庇护所可以说是另一个能从根本上破坏战争努力的因素。多年来，美国领导人一直在寻求伊斯兰堡的支持，但他们失败了；伊斯兰堡对保持其在阿富汗的选择权更感兴趣。然而，即使在“9·11”事件主谋、基地组织领导人本·拉登被发现藏身于巴境内之后，鉴于巴基斯坦更广泛的地区重要性，美国仍与该国保持密切联系。
打败拥有跨境庇护所的叛乱分子是异常困难的。塔利班在奎达和白沙瓦的领导层筹集资金，策划袭击，并毫无阻碍地招募人员。阿富汗政府一再要求巴基斯坦协助关闭塔利班的基地。然而，巴基斯坦内政部长在2021年7月承认，有塔利班家庭居住在伊斯兰堡郊区。
对阿富汗现实的误读
为什么20多年来没有出现一个有效的阿富汗政府？美国当然试图帮助他们建立起有效政府。我们首先在2001年的波恩会议上，然后通过起草宪法，将西方民主模式强加给阿富汗，这种努力持续了20多年。
阿富汗前总统卡尔扎伊经常抱怨美国的政治影响过大。这种 "干预 "看似能使阿富汗政治走上正轨，但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后果。在时任美国阿富汗和巴基斯坦问题特别代表的理查德·霍尔布鲁克试图影响2009年的选举时，他没有成功阻止卡尔扎伊的胜利，而只是将阿富汗总统变成了敌人。2014年，当美国国务卿约翰·克里在国内冲突的威胁逼近时促成了一个民族团结政府，其结果是加尼总统和挑战者阿卜杜拉·阿卜杜拉之间达成了一个不安的政治妥协，但纷争从未得到解决。在2019年的总统选举中，只有不到200万阿富汗人投票，而5年前只有800万。在塔利班的威胁不断增加的时候，有争议的结果很难表明阿富汗的民主正在得到巩固。
到2021年6月团结政府领导人访问华盛顿会见拜登总统时，除了名义上的团结，团结已经不存在了，加尼团队也越来越孤立。然而，华盛顿的许多人继续认为，面临着塔利班迫在眉睫的威胁，各方有着共同的目标。
阿富汗领导层在如何更好地打击塔利班方面从未完全达成一致。在地方实力派和喀布尔之间，以及普什图人和少数民族塔吉克人、哈扎拉人和乌兹别克人之间始终存在着紧张关系。卡尔扎伊和加尼都是通过资源分配而不是促进共同的国家愿景来管理各方。美国为确定，甚至挑选各部委领导人所做的努力只是成功地破坏了阿富汗政府的独立性和正当性。
相比之下，塔利班不仅作为一个军事和恐怖组织，而且作为一个政治运动，都被证明是有韧性的。2001年后，塔利班在阿富汗部分地区继续得到民众的支持，并保留了招募数以万计的新一代阿富汗年轻信徒的能力。即使在2009-2011年美军 "增兵 "期间，塔利班也被证明能够不断发展。阿富汗政府从2010年起努力与塔利班和解，这代表了对塔利班在阿富汗境内的政治和军事地位的默许。美国决定在2018年与塔利班进行正式谈判，以及外国政府在2020年2月多哈协议之后欢迎塔利班的使者，都反映了这个现实。
我们在与塔利班作战时误读了他们；我们也误读了他们最近在与美国就撤军时间表达成协议后在多哈与加尼政府进行虚与委蛇的和平谈判的承诺。他们从未想过要达成一个解决方案。鉴于目前接管中出现的令人不安的画面，认为塔利班已经改变的说法现在看来更加天真。然而，这种意图在某些方面能从美方得到印证：美国谈判者的最终目标是为美国的有序撤离创造条件。塔利班一直知道这一点。
现在，在塔利班用武力占领喀布尔时，威胁不予承认已失去意义。塔利班领导人并不关心美国是否承认他们是一个政府；无论华盛顿怎么做，其他国际行为者可能都会承认。
另一个系列的误判和错误与美国在 "国家建设"方面的野心有关。对美国官员来说，正在做的很多事情似乎都是有效的。美国努力支持一个代议制政府，加强立法机构，并提供一定程度的安全和社会服务。美国的努力改变了阿富汗的教育，女孩在学校的人数以及妇女在大学和工作场所的人数呈指数增长。公民权利被编入法典，自由的新闻和司法机构开始出现。在2001年之后的几年里，数百万难民回到了阿富汗。
然而，即使取得了这些成功，我们还是夸大了这些成果。我们对腐败问题的处理不尽如人意，明知故犯地与普通阿富汗人认为应对贪污、政治和人权侵犯负责的政府和军方高层人物合作。我们的缉毒计划是一个可怕的失败：在过去十年的大部分时间里，罂粟产量继续增加，联合国毒品和犯罪问题办公室估计2020年的种植面积将增加37%。在捐助方会议上，人们年复一年地希望阿富汗的经济增长将最终使政府能够支付其自身的支出，尽管在可预见的未来，情况显然不会是这样。宏伟的项目停滞不前：花了15年时间才在卡贾基大坝上安装了一个新的涡轮机，这是美国在20世纪50年代对阿富汗慷慨援助的象征。
谁失去了阿富汗？
2021年2月，国会授权的阿富汗研究小组提出了对未来发展的建议。它强调了继续支持阿富汗国家和人民的重要性；继续开展支持和平进程的外交活动；与区域盟友合作；以及延长美国的驻军时间，以使多哈和平谈判得以完成。在报告发布前后，除了一项政策外，所有这些政策都是有效的，但它们对阻止我们现在看到的崩溃毫无作用。阿富汗国家的生存不应该完全依赖于美国军队的继续存在。
批评撤军的人提出了一个诱人的论点：一个由塔利班统治的阿富汗将再次成为威胁美国安全的恐怖组织的避难所。这个论点是对我们成功地将来自阿富汗的威胁减少到最低水平的承认——这是美国干预的最初理由。然而，牺牲是巨大的：花费超过1万亿美元，2400名美国军人（和数以千计的承包商）死亡，20000多名美国人受伤。
也许在未来的塔利班政府领导下，恐怖主义威胁的重新抬头会比其他情况下发展得更快。但是，得出这一结果并要求美国无限期驻军的结论，将意味着美国军队也应该无限期地部署在世界许多其他地方，在这些地方，“伊斯兰国”（又称ISIS）和基地组织的分支比在阿富汗更活跃，对美国构成更大的威胁。此外，自2001年以来，美国监测和打击恐怖组织的能力已经成倍增长。
归根结底，华盛顿的撤军决定并不是对今天在阿富汗发生的一切的唯一甚至最重要的解释。问题的关键在于20年来的失败政策和阿富汗政治领导层的缺陷。我们仍然可以希望，我们美国人不会最终陷入关于 "谁失去了阿富汗 "的有毒辩论中。但如果我们这样做了，那就让我们勇敢地承认，这口锅大家都得背。
（翻译：蓝景林，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特聘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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